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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箫一剑平生意——纵论令狐冲[综合贴]

 
 

金 庸 江 湖 文 丛

刘 国 重 论 金 文 集


一箫一剑平生意——纵论令狐冲[综合贴]

  

刘国重


  一箫一剑平生意

  负尽狂名二十年

  ---龚自珍

  谈令狐瓜子的帖子,先后写过6篇,闲来无事,收拾归拢到一处,重新冒渎网友视听,恕罪则个!

  [谈令狐冲之一] 《笑傲江湖》与《广陵散》

  题记

  金庸笔下群雕,具'魏晋风度'者,为黄药师、令狐冲二氏。老邪得其骨,而令狐得其神。

  一直想谈令狐冲,又怕谈不好,瞎子摸象,徒贻笑柄。近日发愿完成此事,工拙在所不计矣。多位网友指称我的帖子除了'引用'再无内容。说得极是!不过,我偌大年纪,估量从现在开始努力,死后混个贞节牌坊,似乎已经绝望。也就破罐破摔,一仍旧贯罢。

  此文预计颇长,乃分为二帖:一为《笑傲江湖与广陵散》,谈令狐与《笑傲》之曲;其二为《笑傲江湖与魏晋风度〉,谈令狐与'独孤'之剑,与觞中之酒。

  任盈盈不是东西!

  与令狐冲最切身的东西不外有三:《笑傲》、'独孤',与酒。三者,皆与魏晋有莫大瓜葛。余不赘。

  一

  《笑傲江湖》之曲,由刘正风、曲洋二人以《广陵散》为底本,整理谱写而成。最后的归属则是到了令狐冲与盈盈手里。与冲、盈血脉相连,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分拆的一部分。想到令狐冲其人,必然会连带念及那一曲《笑傲江湖》。

  《广陵散》萌芽于秦、汉时期,其名称记载最早见于魏应璩《与刘孔才书》:"听广陵之清散"。此曲之名世却与嵇康分拆不开。聆赏《广陵散》,我们必然会想到当年"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广陵散》是永远属于嵇叔夜的,就像《笑傲》之曲永远属于令狐冲一样。

  《广陵散》是琴曲,到《笑傲江湖》,则改为琴、箫合奏。其他的差别应该还有不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广陵散》的精神、气韵必然在《笑傲》中得到完整的继承、阐发。否则,金庸尽可以把《笑傲》说成刘、曲原创,又何必麻烦曲洋作盗墓贼去发掘蔡邕的坟?

  似乎可以推断:嵇康与令狐冲应当归属于同一精神谱系。他们二人的立身、个性、遭遇容或大不相同,但二人精神血脉相连,暌隔千载,而心灵相通。

  这一谱系,见于《石头记》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如周公、孔子),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如秦始皇、曹操),则应劫而生。。。。。清明灵秀之气。。。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雪芹翁借'假语村言'("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将宝玉(以及曹雪芹本人)归到这一谱系之中,今日似乎可以再添一个令狐冲。金庸自称段誉的形象塑造得力于对贾宝玉的借鉴,实则,贾、段相似在于出身、外形、嗜好,与宝玉真正精神契合、心灵相通的,是令狐冲。这一点,恐怕少有人接受,以后当专文释之。

  在《石头》谱系中,至少有嵇康、陶潜、唐寅三人与《笑傲江湖》的令狐冲有瓜葛。嵇康就不必细说了,,至于陶潜,金庸在《笑傲。后记》中写道:"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令狐的好酒与陶潜尤其相似。

  当年《笑傲江湖》香港版的封面、插页出于金庸手定。在第二册录入了唐寅的《吹箫仕女图》,画中人依稀仿佛盈盈的神采。

  第一册金庸用作封面的是徐渭所绘《梅花》,金庸并撰短文简介徐渭生平:"生于一五二一年,殁于一五九三,字文长,浙江绍兴人,于诗文,戏曲,书法,绘画等造诣颇深,他参加过抗倭战争和反对权奸严嵩的斗争,性格清高狂傲,愤世嫉俗,曾因发狂入狱,是艺术家中极有'笑傲江湖'性格的人物。"

  第二册封面则是傅山画《山水》。附简介:"傅山(一六零七--一六八四)山西阳曲人,字青主,为人有侠气,抗清义士。入清后号未衣道人,穿道装,不肯削发,行医为业,康熙帝强征入京,傅山佯病,坚不仕清,其书画磊落有奇气,以风骨胜。"

  第三册封面为朱耷《鱼图》,简介:"朱耷,明末大画家,号八大山人,为人清高狂傲,图中之鱼寥寥数笔而神态生动,似在江湖自由游荡。"

  第四册以郑燮画《竹》为封面,简介:"郑燮(一六九三--一七六五),江苏兴化人,号板桥居士,"扬州八怪"之一,为人狂傲不阿,极具风骨。。。"

  此册插图,其一是黄慎《扶琴图轴》,简介:"黄慎,福建宁化人,久寓扬州,清乾隆年间"扬州八怪"之一,好酒喜漫游。。。。"

  徐文长、傅青主、八大山人、郑板桥、黄慎这些人与曹雪芹所列之'逸士高人',具有同质性,他们名字终于不见于《石头》,窃以为是曹翁'免提畏闻文字狱',这五人与他生存年代过于接近,写在书中多有不便,八大还是前朝宗室,傅山更反动透顶,抗拒王化...

  总之,令狐冲所代表的'笑傲江湖'性格,与'竹林七贤'(非唯嵇中散)声息相通。用曹雪芹的话来说,就是"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令狐冲若生于晋代世族,未尝不会与嵇康等人'把臂入(竹)林',嵇康若长于江湖,亦当与令狐相交莫逆。。。。

  令狐冲当然不等同于嵇叔夜,但他们的精神品质是一致的。

  嵇康之真精神,在于'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前者之绪余,则黄药师得之,而令狐冲独得'越名教而任自然'之神髓:'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三联版212页);'率情任性,不善律己'(351页)。因此,当风清扬声言:"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至,甚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的狗臭屁!"时,令狐冲才会"听来说不出的痛快"。(《笑傲。传剑》)

  在《后记》中,金庸写道:"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黑木崖上只有令狐冲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气和幽默感。当年司马昭门下,宛如黑木崖,众人无不战栗惶恐,比赛'装孙子',"晋文王功德盛大,座席严敬,拟于王者"),在奴才们的围困中,"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放自若。(《世说。简傲》) "--老子不吃你那套!

  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自述:"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这恐怕也说着了令狐冲的心声罢?

  又据史载:"陶潜素真率","不解声音,而蓄素琴一张,每有酒,辄抚弄以寄意".

  令狐冲的好酒,似嵇中散,似陶靖节,更似刘伶。他对生死淡漠从容,令方证大师惊叹:"设想到这少年竟然如此的泯不畏死",

  "令狐沖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是亟欲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縱自苟延殘喘,多活得幾日,最後終究是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種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甚麼好處?反不如隨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便了。」",而"(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晋书》),二者情怀约略相似。只是,刘伶实开今日'行为艺术'之先河,不免'做秀'之嫌,不及令狐的豁达自然。敦诚《挽曹雪芹》诗亦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雪芹字"梦阮",当其晚年,穷愁潦倒而又嗜酒狂放,朋辈也多将其比作阮籍,斯人亦是深得魏晋遗风者。

  当令狐冲与向问天在凉亭'联手'对敌时,遭嵩山乐厚偷袭,死生间不容发,令狐冲的反应是:" 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那人(岳厚)初见令狐冲眼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般满不在乎的伸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亦所难能",至于嵇康,则'临刑东市,神气不变'。那是真正的勇毅,非今日靠嘴巴'灭台''扫日''反美'之爱国'愤青'可比。

  嵇康'临刑'之'东市'在哪啊?答曰:"洛阳城"!正是在'洛阳东城',一片'绿竹丛'('竹林',又见"竹林"!)中,令狐冲初遇盈盈,听她弹《笑傲江湖》,为二人最终'偕隐'埋下伏笔。

  嵇康生前,酷爱'锻铁',亦在洛阳城郊。他与钟会的故事,《笑傲》一书,借曲洋之口,曾有提及:"钟会当时做大官,慕名去拜访他,嵇康自顾自打铁,不予理会。钟会讨了个没趣,只得离去。嵇康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说:"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在洛阳,令狐冲对一位不知名的'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儿'民间艺术家绿竹翁极尽礼遇,而对威仪棣棣的'金刀无敌'"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一个'金刀王家'一般"(《笑傲。学琴》),此举亦深具竹林遗风:"(阮)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嵇)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 (《晋书》)。

  令狐冲与恒山派女弟子同船,江湖已是众口喧传,皆谓令狐冲艳福齐天。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在五日里,每天晚上,都曾到船上窥探:"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艄和衣而卧,别说对恒山众弟子并无分毫无礼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笑傲。闻讯》)

  如此襟怀,确属'古今罕有',据我所知,在令狐冲之前,唯阮籍有类似行止。《世说新语·任诞》篇:"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我谓"令狐冲是金庸笔下塑造最成功的'名士型'人物",网友多数不表赞同,仍以'浪子'目之。实则,称之'名士',我亦觉得不妥。令狐冲何止是名士?!他是道家的理想人物,是庄子盛称的"真人"、"至人"、"神人、"德人"、"大人"、"天人"。《庄子。大宗师》所言"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说的不正是令狐冲吗?

  莫大先生自认:"我莫大如年轻二十岁,教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莫大坦诚如此,亦是了不得的人物。自承'办不到',反而证明他应该'办得到',只是要费些'修省'、'克己'、'慎独'功夫,他是儒家的理想人物,是真君子。

  至于那位以'君子'自命的岳不群,这次不在现场。好在金庸也没亏待他,在《注血》一章,让他遭遇相似的试炼:"只见四个苗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君子剑'岳不群的反应是"气凝丹田,运起紫霞神功,脸上紫气大盛,心想。。。。若不以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的道儿。眼见这些苗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丧了性命,也还罢了,怕的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华山派和君子剑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我读《笑傲》至此,不觉莞尔:作为'气宗'大师,岳不群对自己的'养气'功夫实在还是很有自知之明--根本就是骗人的,他是孔子所说的"乡愿,德之贼也",是假君子。

  借用那个有名的禅宗'公案':莫大先生如上座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令狐冲如六祖慧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至于岳不群,更像那个东晋"树新义以负如来"的僧人,层层华丽的屏风后,隐藏自己'心镜',上面积满埃尘。

  网友端端墨梅琴曾垂询:"何以令狐冲追求自由,却又诸多看不开、放不下?",其实这个问题,鲁迅早有解释。他所谈当然不是令狐冲,而是嵇康阮籍。摘录于下:"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魏晋时代,崇奉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试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但又于此可见魏晋的破坏礼教者,实在是相信礼教到固执之极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是否可以这样说:内心蔑视、行止践踏礼教的是岳不群之流,而坚信、践行礼教者,反是令狐冲?

  [谈令狐冲之二] 《广陵散》出蔡邕墓!何故?!

  《广陵散》今日犹存,我向来不信此曲与嵇中散临刑所弹是同一调门,然而,网友端端坚执认为两者是一回事,她于音乐一道,是大行家,姑妄信之罢。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今存《广陵散》曲谱,最早见于明代朱权编印的《神奇秘谱》(1425年),据编者言:《广陵散》曲,"世有二谱"。该书所收录的《广陵散》谱原藏于隋宫,唐末流落民间,到宋高宗建炎年间才再入宫府。

  49年后,古琴家管平湖先生根据《神奇秘谱》重新打谱,才令这首古琴曲重回人间世。

  这是今传《广陵》的流转过程,然则,金庸又是如何让魔教长老曲洋获得此谱呢?据曲长老自家交待:他"对(嵇康'《广陵散》从此绝矣')这句话挺不服气,便去发掘西汉、东汉两朝皇帝和大臣的坟墓,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中,觅到《广陵散》的曲谱。"

  为何偏偏是蔡中郎?

  蔡邕、嵇康分别生于汉、晋两朝,似乎隔绝很远,实则,二人的生活年代极为接近,以公元论,蔡邕殁于192年,而嵇康生于225年。他们是那一百年内最杰出的两位琴曲大家。

  蔡邕、嵇康二人并无师承关系,反倒是阮籍的父亲阮瑀幼年曾从蔡邕学琴。嵇康《琴赋》中言及"蔡氏五曲",指的正是蔡邕所创琴曲《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统称"蔡氏五弄",后世将其与嵇康创作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嵇氏四弄"合称"九弄",是我国古代一组著名琴曲。那位荒唐透顶却又文采风流的隋炀帝就曾把《九弄》作为取士的条件之一。

  蔡邕不仅是作曲家,也是音乐理论家和音乐史家,中国早期最重要琴学文献《琴操》亦归并在他名下,现今琴家多以此书作为琴曲解题依据。

  那么,〈琴操〉中有无提及〈广陵散〉呢?

  没有!〈琴操〉中根本不见'广陵散'字样。但对〈聂政刺韩王〉解析颇详,转录于下:

  "'聂政刺韩王'者,聂政之所作也。政父为韩王治剑,过期不成,王杀之,时政未生。及壮,问其母曰:'父何在?'母告之。政欲杀韩王,乃学涂入王宫,拔剑刺王,不得,逾城而出。去入太山,遇仙人,学鼓琴,漆身为厉,吞炭变其音。七年而琴成,欲入韩,道逢其妻,从买栉,对妻而笑,妻对之泣下。政曰:'夫人何故泣?'妻曰:'吾夫聂政出游,七年不归,吾尝梦想思见之。君对妾笑,齿似政齿,故悲而泣。'政曰:'天下人齿,尽政若耳,胡为泣乎?'即别去,复入山中,仰天叹曰:'嗟乎!变容易声,欲为父报仇,而为妻所知,父仇当何时报复?'援石击落其齿,留山中三年习操,持入韩国,人莫知政。政鼓琴阙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以闻韩王。王召政而见之,使之弹琴,政即援琴而歌之。内刀在琴中,政于是左手持衣,右手出刀,以刺韩王,杀之。曰:'乌有使生不见其父,可得使乎?'政杀国君,知当及母,即自犁剥面皮,断其形体,人莫能识。乃枭磔政形体市,悬金其侧:'有知此人者,赐金千斤。'遂有一妇人往而哭曰:'嗟乎,为父报仇邪?'顾谓市人曰:'此所谓聂政也。为父报仇,知当及母,乃自犁剥面,何爱一女之身,而不扬吾子之名哉?'乃抱尸而哭,冤结陷塞,遂绝行脉而死。故曰:'聂政刺韩王。'"

  此节文字有一处颇堪注目:后世乐师'对牛弹琴'的结果,总是'牛不入耳',而'(聂)政鼓琴阙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足证聂政是历史上最杰出的音乐大师。此为题外话。

  近人杨宗稷先生明确指出《广陵散》就是蔡邕所说的《聂政刺韩王曲》。他在《琴镜续·广陵散谱后记》中说:"广陵散,非嵇康作也,《聂政刺韩王曲》也。......今按谱弹之,觉指下一片金革杀伐激刺之声,令人惊心动魄,忘其为琴曲,是以当日鼓琴阕下,观者成行,马牛止听,足征余前说不谬。更以知曲中各段命名曰:取韩、呼幽,亡身,返魂、冲冠,皆与聂政刺韩王为父报仇之旨相合,其为《聂政刺韩王曲》毫无疑义。"

  至此,似乎可以解释明白:金庸让曲长老掘墓盗谱,何以偏偏选中蔡中郎?

  我其实对音乐完全外行,〈广陵散〉这几年倒也常听,只是觉得'好',再也讲不出佳胜处,曾在网上读过'眉山紫桐'的赏乐随笔,深为叹息:要是我解声知乐,也写不出这么美的文字,一径'掠美':

  "(拂琴者在)强硬、熟稔和不动声色里唱一曲复仇者之歌。战国聂政刺韩王,为报父仇,聂政入深山学琴十年,身成绝技,名扬韩国,入宫杀韩王后,毁容而死。古代中国人很奇怪,很多尖利仇恨几乎都成了梦想,这样黑色的梦想要一生去实践。

  《广陵散》前半部分有一个旋律,突然高音,优雅回转两次,真是令我荡气回肠。这一向有意无意都在哼这么一句。一把剑一刺不中再刺一剑,剑客白衣飘飘。刺客在刺杀现场,有意无意卖弄一下身手,潇洒,有着舞蹈之美。

  《广陵散》是黑色的,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绸缎遮天蔽日,时时拂面而来,里面不晓得是否暗藏着毒针?"

  [谈令狐冲之三] 奏《广陵》,要杀人 !!

  我在《如果任我行不死》贴中,谈到是金庸谋杀了圣教主任我行,让他在马上要'一统江湖'的关键时刻殒命。而"冲虚一思索,老任就发笑",冲虚道长在恒山的种种布置(主要是安放炸药),根本如大野捕风,完全无效。金庸在书中已经隐晦地提到:那天任我行根本不想去恒山悬空寺旅游!

  任我行的大方略是:"令狐冲回去,必然向少林与武当求援,这两派也必尽遣高手,上见性峰去相助。我偏偏不攻恒山,却出其不意的突袭武当,再在少室山与武当山之间设下三道厉害的埋伏......"

  因此,我谓:以《笑傲》的逻辑演变下去,任我行不死,势必'一统江湖'!只是为了使结局免于太灰色,金庸才安排他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帖发出,好多网友不同意。认为'任我行不死,未必能一统江湖,别忘了武侠小说的第一要素就是出人意料',然而,我们也不可忘记《笑傲江湖》不是简单的'武侠小说',金庸自称"这部小说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政治在细节上也有'出人意料'的地方,但最后的结局,总是任我行这样具有赌徒痞子流氓性格的政客笑到最后,绝少例外。因此金庸才会说'历史上大部分时期是坏人掌权'。

  在《笑傲。后记》中金庸自称:'(任我行)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既然金庸要以《笑傲江湖》'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那么,任我行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了一种政治家类型。

  中国政治普遍现象是什么?是秦始皇、曹操、铁木真、朱元璋......这种人混一天下。

  2006年,余英时先生获得素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诺贝尔奖"之称的"约翰·克鲁格终身成就奖",实为华夏之光。余先生也是金庸小说的老读者了,他认为:"金庸无疑是现代武侠小说最有创造力的作家,是当'大师'之称而无愧。

  1970年代我回到香港工作了两年,和金庸变成了朋友,对他深厚的文史造诣更为欣赏。......恰好新儒学大师牟宗三是他的知音。"

  金庸和余英时先生对中国历史的认知,颇有相通之处。余先生也认为:"中國史上的成王敗寇大致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即是社會邊緣的人物。近人張相輯了一部《帝賊譜》,可以使我們看到他們的社會背景。清初呂留良(在《鹿鼎记》中劝韦小宝争夺帝业的就是此人--刘注)曾大膽指出,歷史上所謂「創業垂統」的英雄其實多是肆無忌憚的「光棍」。"

  《笑傲江湖》中,谁最肆无忌惮?谁更"光棍"?

  唐德刚先生深研国史,结论略同:"做开国之君者要雄才大略、文武兼资。更重要的还须泼皮胆大、心狠手辣;行为上要带数分流氓、几成无赖,才能打得江山,坐得第一把交椅;古人说「自古帝王多无赖」,至理名言也......英雄们都是最大的赌徒,输了,你要有把老婆孩子也「押」到赌台上去的雄心,才能翻本,才能发财。畏首畏尾,婆婆妈妈,「多端寡要」,哪能上得了赌场?"

  《笑傲江湖》中当以任我行最具'赌徒'性格,当年他把《葵花宝典》传给东方不败固然是一场豪赌,论者低看任我行的政治才能,往往以此为口实--这次他赌输了,然而,不敢赌或只赌小钱,消除了身上'霸气,'他就不是任我行了!12年后,在少室山上,其赌性丝毫未改:"方证大师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所及,便能使他脑浆迸裂。任我行反擒余沧海之时,便已拿自己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会收回掌力。"

  改掉了'赌性',任我行会更周密更细致更谨慎更稳妥,然而,也就沦为萧何、胡汉民一流人物,成就不得余英时先生所言"打天下的光棍"。

  政治角斗场上,并不是每一个肆无忌惮的赌徒都会赢,也并不是每一个'任我行类型'的政治家都能'一统江湖',那是因为还有同类型的政治家比他更邪恶,更暴虐,更铁血,更无情!曹操一统北方就死翘翘了,后面跟着司马懿、司马昭......三马同槽!

  或者金庸可以再写几十万字,让另一个'任逍遥'灭了任我行,还是要'一统江湖'!否则,就谈不到"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

  金庸这样写,当然也是受文类限制,毕竟《笑傲》是基于历史与'政治基本现象'采用'武侠小说'形式进行的模拟虚构,写出《笑傲江湖》真正的大结局,那么所有的江湖门派必然归于日月神教一统,《倚天屠龙》中"先诛少林,再灭武当、惟我明教,武林称王!"的宣言,明教做不到,而日月神教会真正将其实现。

  这样,就与历史、现实发生矛盾,毕竟少林、武当,今日犹存。

  另外,就是武侠小说的'商业性',有以致之。金庸终于未能跳脱'大团圆'的俗套,在结尾处,以'瞒和骗'手段敷衍过去,他终于没有把"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现象"的真面目呈现出来。因为太肮脏、太可怕、太恐怖,只怕会把《明报》读者脆弱的心灵吓出病来。

  《笑傲》当然是20世纪中国最杰出的政治寓言小说,然而对比西方最杰出的同类小说奥威尔的《1984》,思想差距,是巨大的。

  金庸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他其实并不甘心于此,于是,在书中隐约透漏了几分玄机:冲虚道长在恒山的种种布置,根本如大野捕风,完全无效。那天任我行根本不想去恒山悬空寺旅游!

  要避免任我行'一统江湖'的大结局,让他在关键时候死去,是最利索、最讨巧的处置。

  然而,仍有另一种处理方式。

  网友回帖,倒与我的观点暗合:"唯一的变数是老风看不过去了,出手刺杀任我行",我也感觉金庸曾设想过用刺杀任我行的方式,来避免'江湖一统',不过,刺客应该不是风清扬(他在传令狐以'独孤'之后,任务已经完成),而是令狐冲。

  只有令狐冲,既掌握了杀人的手段'独孤九剑',又继承了《广陵散》的抗暴精神。

  大胆假设一下:60年代的金庸是在聆听琴曲《广陵散》的过程中,产生了《笑傲江湖》的创作灵感,当时的金庸,胸中莫名一股郁怒不平之气。

  《笑傲江湖》之曲,改编自《广陵散》,而《广陵散》原称《聂政刺韩王》,其声忿怒躁急,有雷霆风雨、"戈矛纵横"的气势,幽微处,如闻聂政与韩王刀剑格斗之声。大儒朱熹敏锐地觉察到:"其曲最不和平,有臣凌君之意"。

  《广陵散》一曲,是宰人的音乐!此曲元气淋漓,传递着追求自由、反抗暴政以及暴君的心声,2000年来流淌着这个民族浩荡不息的英雄血,是真正的'武侠精神'。

  《笑傲江湖》一书是极具张力的伟大作品,它的张力缘自'灭门'与'归隐'两大主题的碰撞,未尝不会演化成以令狐冲为代表的'笑傲江湖'与以任我行为代表的'一统江湖'的对决。

  令狐冲所凭恃者,'独孤九剑'。《笑傲》第20回谈到:"独孤九剑是敌强愈强",这说的是'剑',其实也在说使剑之人。对方压迫力越大,自己的抗御力越强。令狐冲作为华山派掌门人最有希望的继任者,江湖地位已经不低,但他这一点也与陶渊明相似--善于和群众打成一片,把自己混同于普通百姓。令狐冲首次在书中被人提起时,正在与一个"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的老乞丐共饮'猴儿酒',此后他在洛阳跟街上小痞子赌钱让人痛殴,也漫漫不以为意。然而"在黑木崖上,不论是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此时的"令狐冲却是天生的不受羁勒"(《笑傲江湖。后记》)

  全书最大的压迫力,来自任我行'一统江湖'的野心,"独孤九剑敌强愈强",完全可以演成另一结局:匹夫一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然而,金庸终于没有采取这一处理方式,因为这也不代表"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普遍现象",刺杀暴君之事,自秦代以来,几乎绝迹。

  比较而言,任我行猝死与任我行遇刺,反而是前者更具有可信性。

  《红楼梦》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则应劫而生......清明灵秀之气...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令狐冲与贾宝玉同属第三类,"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而任我行,当然是'秉天地之邪气'的大奸巨恶。他与秦始皇是同类型的政治家,任我行初次听闻上官云'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颂词,毕竟有些不习惯,他的反应是:"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当我是秦始皇吗?"(三联版1187页)

  历史上的秦始皇也是暴卒猝死。

  战国纷纷,何尝缺乏方证、冲虚、左冷禅这样高明的政治家,最后的结局仍不免'六王毕四海一',谁说任我行不能'一统江湖'?

  任我行与赢政,区别在于:任猝死于'一统'之前,赢猝死于'一统'之后。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11年猝死于沙丘,活了50岁。他要是再活2、30年,其功业,就不仅止于统一天下,并且要'亡天下'。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写道:"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一个政权的崩溃,谓之'亡国',整个民族文化价值的丧失,谓之'亡天下'。在'一统江湖'之后,秦始皇就开始'焚书坑儒'的伟大事业,成功地毁灭华夏文化。

  秦始皇焚书,伏生藏《尚书》于壁中。经过秦汉之交的战乱,其所藏《尚书》尚存二十九篇。汉初,召其入朝。此时伏生已九十多岁,行动不便,汉文帝便让晁错到济南伏生家中学习《尚书》。

  如果秦始皇没有像任我行那样猝死,多活2、30年,各种典籍势必荡然无存,整个民族文化价值终将丧失。

  窃以为:金庸并非一味反对'一统',甚至也不反对暴力统一,他反对的,是疆域一统后,秦始皇性质的思想一统、精神窒息、灵魂奴役。'行者无耻,受者无礼'!

  鲍大楚道:"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笑傲。拒盟》),这种提议,已蒙圣教主嘉许,而方证大师预言的僧侣也要改变信仰,高呼'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阿弥陀佛'的光明前景就一定会实现。

  '亡国'不可怕,'亡天下'可怕;'一统江湖'不可怕,这种局面最可怕。

  余英时曰:"'亡国'是由于外敌,'亡天下'则是由于自己",痛哉斯言!

  [谈令狐冲之四] 《笑傲江湖》与“魏晋风度”

  金庸一生,争强好胜。也很在意他人的指摘批评。这次他以80高龄入剑桥攻读博士学位,多少总与挂博士衔的学者们指称他学问不够有关,说起此事,金庸甚至有几分负气:"我在浙江大学担任文学院院长,人家说我学问不好,不够做院长。别人指责我,我不能反驳,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自己的学问。我向浙大请了假,来这里读书。"

  1966年1月梁羽生在《海光文艺》创刊号发表《金庸梁羽生合论》,指出:"梁羽生的名士气味甚浓(中国式)的,而金庸则是现代的'洋才子'。梁羽生受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诗词、小说、历史等等)的影响较深,而金庸接受西方文艺(包括电影)的影响较重。。。。。梁羽生擅长写名士型的侠客",此文发表后的第二年,金庸起笔撰写《笑傲江湖》一书,与梁羽生对他的讥评或许不能完全无关?梁羽生此语应该没有恶意,但这种论调必不为金庸所喜,金庸对古典中国向来充满温情,他晚年自言:"中国文化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有如血管中流着的血,永远分不开的"。海宁查氏的后人居然让'中国式'的梁某人认作'洋才子',金庸几乎会把这看作一种蔑辱。

  《笑傲江湖》藉由令狐冲其人,所要体现的是中国文化精神的精粹,倒不仅仅为了塑造一个名士型人物。

  哪个时代最能体现中国文化精神?人言言殊。我个人认同魏晋。宗白华先生认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这晋人的美,是这全时代的最高峰"。其后历代高人逸士,无不归宗魏晋,苏轼生平写了上百首《和陶(潜)诗》,袁中郎痴迷《世说》,直到古典文学的殿军也是集大成者的曹雪芹,也被朋辈比作阮籍。

  而令狐冲,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深情的一个人,其人格之美,令人惊羡。他与魏晋风度的血脉关联,金庸在书中谈到过两次:一是《笑傲江湖》之曲的源头是嵇康临刑弹奏的《广陵散》,二是在《后记》中,金庸将令狐冲定位为:"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粗略来看,令狐冲与陶潜,一个文化程度大约等于小学毕业,一个是文学史上最杰出的诗人,通常很难将此二人联想到一处。因此,我在《谈李寻欢》贴指出'令狐冲是金庸笔下最成功的名士形象',也几乎没有人赞同。

  《世说新语。任诞篇》王恭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令狐冲饮酒是没问题的,关键是他根本不读书,更不读《离骚》。诗词曲赋、琴棋书画等等雅事,除盈盈为他'恶补'过琴艺,几乎全部在他的视野之外。那是因为金庸在以武说文,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就是他的诗篇,他的书法,他的泼墨。。。。

  金庸当年为香港版《笑傲》自定封面画、印与插图,相信大部分网友都没见过,兹取与'独孤九剑'剑理相通者,节录于后:

  第一册封面国画乃是徐渭的《梅花》,只疏落两三枝,题字:"从来不信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金庸在图下附说明:"梅花谱"自来是画梅的典范,徐渭不理经典的规范,信手挥写"。

  插图二,插图三,徐渭行草《青天歌》(局部),此长卷书法跌宕有致,波澜迭起,本书选录其最后部分,文曰"......三尺云璈十二徽,历劫年中混元藰,玉韵琅琅绝郑音,雅清偏贯达人心,我从一得鬼神辅,入地上天超古今,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同唱壶中白雪歌,静调世外阳春曲,我家此曲皆自然,管无孔兮琴无弦,得来惊党浮生梦,昼夜清音满洞天,徐渭书。"前四句似说盈盈之琴,次四句似说令狐冲之剑。。。"

  第四册插图二:郑燮《兰竹》,题字云:"掀天揭地之文,震电惊雷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固不在寻常蹊径中也,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似可为"独孤九剑"之剑法写照。

  艺术各门类,达到最高境界时,是完全相通的。

  武术可以归到艺术类吗?不能!但是,小说中的武功,非人间所有,出自作者的超现实想象。他们(尤其金庸)对武功的理解与虚构,更多缘自儒释道三教的哲思与历代艺术家的灵悟。

  因此,金庸借风清扬之口,将'独孤九剑'传授给令狐冲时,必然要取譬于诗文,从中见得'独孤'出世,灵感所由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杼,能成大诗人吗? "

  风清扬道:"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 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语出苏轼:"吾文如万斜泉涌,不择地而出。在乎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干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地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东坡居士用这话来进行'自我表扬',也曾大度的挪用来'表扬'文友谢民师:"(谢的诗赋)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大苏将'行云流水任意所至'视为文学的最高境界,殆无疑义。

  而在金庸眼中,它就成为'武学'的最高境界。因此我谓:金庸以武说文,令狐冲的'独孤九剑'就是他的诗篇,他的书法,他的泼墨。。。。

  风清扬又道:"单以武学而论,这些魔教长老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读到这里,我于剑道并无长进,却想起了齐白石"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训诲,事实上,此语又被京剧大师梅兰芳所借鉴吸收,以此自警并教育梅派弟子。

  金庸从文学中悟得武学,唐代草书大家张旭则从武事中顿悟文道:"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其意,又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说由公主与担夫争路,张旭悟到了书法中的避让之道;由公孙大娘舞剑器,张旭悟到了书法的神韵。

  天下事,向来无独有偶。

  [谈令狐冲之五] 杨过...《独孤九剑》...令狐冲

  任我行的独门武功与段誉的'北溟神功'并无多少变化,而金庸将其改称"吸星大法",以切合老任在"日月神教"中的核心地位。风清扬传授给令狐冲的功法,则与杨过得之于神雕者,大不相同,金庸居然把这两种功法的知识产权都归到剑魔独孤求败名下。或许金庸标出'独孤'(庄子所谓'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二字,是为了表现自己笔下两位最具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特质的主人公的那份孤绝感?

  杨过在华山,被参与论剑的高手,共尊为'西狂',独得一'狂'字,令狐冲只好占一'狷'字。子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令狐冲为人,如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他曾疯狂叫嚣:"我不愿做的事,别说是你(田伯光),便是师父、师娘、五岳盟主、皇帝老子,谁也无法勉强",确为'有所不为'之典范,然而,他身上却少见历代名士狂生的孤傲偏执,而颇得'和光同尘'之神味,那是因为金庸对此人极其偏爱,为他注入快乐元素,使之具备无限的幽默感,于是令狐冲这一形象的魅力指数,向上直冲,终止于涨停板块。

  杨过终究难掩'愤青'色彩,有时是在'为反对而反对',是'反潮流'的英雄。令狐冲就圆融多了,一任天性,不刻意去做或者不做些子事。

  《神雕侠侣》中的'剑冢',收存着'剑魔独孤求败'生平用过的三把剑:"杨过提起右首第一柄剑,只见剑下的石上刻有两行小字'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第二把是玄铁重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第三把则是木剑,剑下的石刻道:'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神雕》中的'独孤三剑',近于佛家,三柄剑,三重境界,分别对应着禅宗有名的"云门三唱":一曰涵盖乾坤;二曰截断众流;三曰随波逐浪。

  《笑傲》中的'独孤九剑',则是纯粹的道家功夫。

  风清扬谈'独孤九剑'曰:"你料到他要出甚么招,却抢在他头里。敌人手还没提起,你长剑已指向他的要害,他再快也没你快......'料敌机先'这四个字,正是这剑法的精要所在",对此点,最简洁的概括,应是《庄子。说剑》篇:"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说剑》篇恐非庄周所撰,《养生主》就不同了,肯定是庄老自己的作品,此人实为以武谈文论道的鼻祖,他写《庖丁解牛》故事,并非关注祖国的畜牧业,要搞出一部《牛马屠宰技术大全》,阿丁厨师(或屠夫)的解牛手段,用于杀人,一定也很利索,这恐怕也不是陈家洛总舵主的独得之秘。丁师傅谈武事,而那位梁惠君(以及庄子)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独孤九剑'的窍要在于'以无招破有招',而庖丁解牛则是"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两者不是一回事,但总有三份相似吧?而令狐冲与人对敌时,要找出对方破绽,似乎也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

  '有''无'概念向来为道家所重,老子谓'有无相生''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司马谈称道家'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物之情'。'有''无'之间,以晋人王弼阐发最切:'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返于无也'(《老子注》)。

  '独孤九剑'当然'根本无招',然则,风清扬又谓"通晓了这九剑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从'剑意'中,可以生发出无尽的招式,"无成势,无常形",无招不有,可谓'全有',而'将欲全有,必返于无也'。

  因之我谓:与令狐冲最切身的三物《笑傲》之曲、《独孤》之剑与觞中之酒,与魏晋风度精神血脉相通,正有明确的魏晋思想印记。

  再扯远些,爱因斯坦曰:"所谓常识,不过是十八岁前收藏的偏见罢了",然而人到18岁,完全不具备常识,那是文盲,是白痴。因此风清扬传'九剑',仍是要令狐冲把当初学过的华山派招式('常识')通贯起来,一气呵成。

  但是,一个人,一生恪守从中学课本获得的'常识',规行矩步,沾沾自喜,这个人没有出息。

  一个民族,罢黜百家,使思想定于一尊,在孔家店或其他店铺大翻跟头,这个民族没有未来。

  信仰未经'怀疑'淬炼,永远只是盲信。

  [谈令狐冲之六]无材可去补苍天——贾宝玉与令狐冲

  贾宝玉和令狐冲在精神上的契合处颇多,我初读《笑傲》,即有此感觉,却又一直深为不解。

  金庸自称他在段誉形象的塑造上,多有取鉴于《红楼》宝玉。至于令狐冲,我想金庸在写《笑傲》时,绝对没有刻意让他继承那位多情公子的遗传基因。

  段誉当然与宝玉相似,但这份相似,仅止于皮毛。精神上与宝玉契合的,只能是令狐冲。

  引录两段文字:

  (一)XXX是个最自然而不掩饰自己的人。他从不道貌岸然、从不自以为是、从不自大自尊,甚至毫不自我中心。他不受俗礼管束,他简简简单单地不管别人对他有什么印象。他毫无机心,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重要,从来没有使命感,没有名利心,是个最难得的恬淡人物。他不是故意反叛,而是真真正正的漠视,常常忘记自己的行为是违反世俗常规。他尊敬的是高洁诚挚之士,鄙视虚伪而野心大之辈。他有精神洁癖,受不了虚伪奸诈的人。他看人完全是从精神的尺度而漠视他们的社会地位。一个奇怪的现象是,看不起他的都是男人,女子差不多个个都对他好。他从不虚伪,不计较代价,不计较面子。他本来就没有事业心、没有名利心、没有使命感......

  (二)我觉得,XXX这个人是古今中外第一大叛逆。可是他这个人最可爱的在什么地方?他是个大慈大悲的叛逆。他坚持他自己的想法,他能够同情和理解别人,他在中国那种特殊的社会里头,在曲曲折折的那种重压下,他永远能够保持他这个赤子之心,保持他这个真的东西,永远不说一句假话,可是说得那么婉转 -- 这一点,我们都差远了!真是太高了,这个境界!唉!...(长叹)...

  这都谁跟谁啊?

  哪个说的是令狐冲?

  哪个又是贾宝玉?

  据说,200年间,贾宝玉先生一直都是知识女性的梦中情人。西风东渐之后,中华沾染野蛮人习气,贾少爷乃日见厌弃,仍有傅聪先生,以艺术家的视野,审视宝玉:"我们都差远了!真是太高了,这个境界!唉!...(长叹)..."

  甚至,傅聪把宝玉作了品评月旦艺术、艺术家的尺度,例如他认为:"贾宝玉加孙悟空,就是莫札特。为什么这么说?第一,莫札特绝对是赤子之心,在他的音乐里有一种博爱,有一种大慈大悲,这一点和贾宝玉是一样的......贾宝玉,对《红楼梦》里那么多人物,他都理解,他永远不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好。他有时候也有反抗,跟莫札特一样......贾宝玉和莫扎特全部是爱,有博大的同情心,大慈大悲的同情心......"

  将《红楼》完全视作雪芹的自传,未免太过,然而,曹翁也确实把自己的怀抱志趣投射在此书之中,某种程度上,傅聪"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化身"的观点是站得住的,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今人多以'缺乏阳刚气'而将其一笔抹煞,毋乃太过?

  《红楼》前80回的宝玉,还是十几岁的孩子,若曹翁自撰的后40回幸而传世,我相信久历沧桑的贾公子绝不会为所谓的'无刚'提供口实。

  至于,第一节文字,是吴霭仪女士对令狐冲的评说。

  两节文字,对于贾与狐,是否可以通用?

  2000年,金庸在杭州声言:"我的天性与贾宝玉相通",或许,金庸把自己身上与宝玉相通的那部分'天性',赋给了段誉,也赋给了令狐冲。此前有人访问金庸,问他最想做自己笔下的那位人物,金庸的答案正是段誉、令狐冲二人。

  贾宝玉、令狐冲的观念、作为,完全出自天性,不因他人的毁誉而改移,但他们又纯良真善,为别人思虑,唯恐不周详,傅聪说宝玉"有博大的同情心,大慈大悲的同情心",这一点,令狐冲也相同。他对满身污秽而好酒的老丐、洛阳街头赌钱的瘪三、衡山派稚幼的师妹甚至落难的林平之皆是以诚相待、平等结交,完全没有华山派'大阿哥'的臭架子。青城派灭林镇南一门,对此恶行,没有人愤怒,没有人吭声,有的只是令狐冲冒死对余沧海喊出的那句"暗箭伤人,卑鄙无耻!"

  他救脱仪琳出田伯光的咸猪手,甚至不是为了岳不群老师教诲的'侠义道',对令狐冲而言,帮助弱者,本是天性。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不是枉自为人?......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想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这样一群豪杰之士,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笑傲。绣花》)

  蔡锷将军的可贵,不在于'护法反袁'的事功,而在他'为国民争人格'的立意用心。令狐冲对任我行的行径厌恶透顶,不为自己个人的人格、自由,实在是冀望天下英豪皆葆有每个人的人格与自由。

  "言者无耻,受者无礼!",掷地作金石声。把它与《人权宣言》并置,仍觉寒碜,但在这老大帝国,也算'慰情聊胜于无'罢?

  完全不可理解:金庸在创造令狐时,根本没有想到《红楼梦》和贾宝玉,金庸自承塑造段誉这一形象得力于对贾少爷的借鉴,但真正与贾宝玉声息相通的,反而是令狐冲。

  在《五谈令狐》中,我已经把他与道家思想及魏晋精神的关联说的太多,通过《广陵散》与《笑傲江湖》之曲的传承关系,我认为金庸塑造令狐冲这一人物形象,受到《庄子》与嵇康的诸多影响,而在拜读余英时先生的一篇文字之后,疑惑顿解。

  余先生指出"曹雪芹最欣赏的古人是阮籍,最爱好的古籍是《庄子》......《红楼梦》与《庄子》关涉甚深......曹雪芹的反传统思想基本上属于魏晋一型,尤其是竹林七贤那种任情不羁的风流......曹雪芹在思想上与嵇、阮相契之处,无疑正在他们反礼法这一方面。而阮籍'礼岂为我辈设'之语尤深得曹雪芹的同情。阮籍不能忍受魏晋高门的伪礼法,曹雪芹也不能忍受八旗世家的伪礼法;所以两人虽遥遥千载而精神相通"。

  金庸难以忍受1959年前<大公报>内部成天政治学习的伪礼法,令狐冲亦难以忍受华山派'君子剑'门下的伪礼法--虽则表面上他一直想要重回华山.

  令狐冲与贾宝玉多有相似,而宝玉的令尊贾政与令狐的恩师岳不群相信生在同一时代,也不缺乏共同语言。

  曹翁写<红楼>、宝玉,精神血脉渊源自<庄子>、阮籍;金老写<笑傲>、令狐,则与<庄子>、嵇康声息相通.

  令狐冲所体现的,是《庄子。逍遥游》的精神:"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但他终于做不到极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只能像"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在《后记》中,金庸指出:"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那是因为:"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脱一切欲望而得以大彻大悟,不是常人之所能。"

  可能金庸也是多少受当时西方存在主义'他人即地狱'观点的影响,乃作是语。

  令狐冲已经是理想化的人物,即便是他,欲求绝对自由,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抄一段《红楼》,权作帖子的结尾:"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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