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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座假山——岳不群

 
 

金 庸 江 湖 文 丛

刘 国 重 论 金 文 集


好一座假山——岳不群

  

刘国重


  一

  岳不群先生生前一直担任武林正教高门'华山派'的掌门人。为华山派的事业鞠躬尽瘁,死而不已。

  要说起华山派,真真赫赫有名,历史辉煌。华山派当年有气宗、剑宗之分,岳肃是华山气宗之祖,蔡子峰则是剑宗之祖。他们的光辉业绩,多年以后,仍然被人津津乐道:"两位师兄弟,曾到莆田少林寺作客,不知因何机缘,竟看到了这部《葵花宝典》。"

  '上大人'孔乙己曰:"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如此看来,岳、蔡两位华山派前辈大师绝非简单的草莽武夫之属,实在还是风雅至极的逸士高人。

  华山弟子偷窥《葵花宝典》之事,流传于外。过不多时,即有魔教十长老攻华山之举。华山派联合其他'四岳'剑派将魔教长老引入石洞,终于将彼等困死,死前郁愤不已,无奈只好题字壁上泄愤:"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些"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诅咒字眼,满壁尽是骂人的语句。

  这些字眼,意在诅咒,换个角度看,实在是对华山派群英的伟大颂歌。

  '屁股决定脑袋',作为后世华山派首徒,令狐冲认为:"对付魔教人物,使些阴谋诡计,似乎也不能说不对。"

  岳不群不曾对弟子痛说家史,有些事令狐冲根本不了解。华山派内部,大家也同样起来起来,要为真理而斗争!!一夜之间,'气宗'将'剑宗'同门屠戮殆尽,公理终于战胜,正义得以伸张......

  华山派不仅"对付魔教人物,使些阴谋诡计",对同门照样一视同仁。冲虚道"华山两宗火并之时,风老前辈刚好在江南娶亲,得讯之后赶回华山,剑宗好手已然伤亡殆尽,一败涂地......风老前辈随即发觉,江南娶亲云云,原来是一场大骗局,他那岳丈暗中受了华山气宗之托,买了个妓女来冒充小姐,将他羁绊在江南"

  从岳肃到岳不群,华山派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它和穆人清、袁承志的华山派是一回事吗?有网友以《碧血剑》来推论《笑傲江湖》的历史背景,窃以为不妥。

  岳不群盗'君子'之名以欺世,也确实诓骗了不少人。可惜武林正、魔两道的顶尖人物任我行、向问天、方证、冲虚、莫大的眼睛都是贼亮的,于'君子剑'的伎俩,无不洞烛。

  他们未必多么了解岳不群,实在对华山派往昔的辉煌,知之甚详。

  污泥中,莲花绽放。如此龌龊不堪的华山派中,居然造就出'武林第一君子',奇怪吗?

  说穿了毫不稀奇,狗肉铺非得挂羊头,越下三滥的组织越需要'君子'模范装点门面,对'贞节牌坊'最是求之若渴的,正是婊子世家。

  岳不群就是华山派的羊头、门面、牌坊。

  何以是岳不群而不是他人接任华山派掌门?

  诛戮'剑宗'同门,是岳不群师父的杰作,在背后,岳不群应该多有奔走、筹策之勋绩,恐怕功劳大不到让师父以掌门尊位相酬的程度。

  华山派自有'窝里斗'的优良传统,相信岳不群与师兄弟们为掌门之位必然展开过激烈竞争。岳不群的高明在于他深刻体认到:自己这代,谁最擅长设计、包装,谁的君子形象塑造最成功,谁就最得师长欢心与祝福,就最有资格接掌华山派的政治资源。

  武功高低,尚在其次。

  岳不群是'气宗'一统华山后第二代的掌门,而'气宗'之祖,厥为岳肃先生。从字面上看,'岳肃'二字也颇见圣王怀抱、君子气象。岳不群难道是岳肃的后人?书中没有明确交待,只好存疑。

  如果,岳不群确为岳肃血胤,那么,就算得华山派的'衙内党'了,为自己打造'武林第一君子'品牌,恐怕出自长辈的提点。如果岳不群平民子弟出身,一空依傍,而居然深刻体察到华山派是一个需要'君子',也必将诞生'君子'的伟大门派。他的政治嗅觉、敏感度,更加令人击节赞叹。

  要之,岳不群成为'君子剑'、'有所不为轩'主人,根本就出自现实的功利性考量,绝非发自内心的道德要求。

  最可怕的恶德是虚伪,一个人虚伪,则无事不可为;一个民族滑向伪善,道德沦丧,是迟早间事。

  毛早年曾说:"国人积弊太深,思想太旧,道德太坏。吾国思想与道德,可以伪而不真,虚而不实两言概括之",实为见道之言。

  孰令致之?何以致此呢?窃以为并非社会对平民道德要求过低反而是要求过高造成的。历代道学家所揭橥的'存天理灭人欲''不为圣贤便为禽兽'等等道德高调,作为对自己的高标准严要求,身体力行,是可敬的。然而,将其推而广之,作为对社会整体的道德标准,只能适得其反。

  真正可怕的是:绝大多数道学家,他们的道德标准,是给别人制定的,自己则早就跳出三界之外。口谈仁义,行无廉耻,堂皇的〈呻吟语〉下面,压着一本〈金瓶梅〉。

  黄宗羲曰:"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後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於己,以天下之害尽归於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明夷待访录。原君》)

  林副当年大倡"狠斗私字一闪念",到最后,人们才惊觉:争权夺利,他老人家又何尝后人?

  当发现自己被欺骗,人们多数的反应是走向彻底的虚无主义、犬儒主义,人性的反扑,亦可惊矣!

  仍有人追怀曾经的好时光,那时的人们秉性无私、道德崇高,心里总装着他人,从来不会想着自己,如今,什么都不同了......

  我相信一个人会因为一个馒头的缘故从此失去做好人的机会,毕竟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而世人多如恒河沙数,各种状况都是可能的。

  一个人口庞大的民族,前30年是'君子国',后30年是'小人国',改变只在数年十数年间,这种事,我是打死不信的。

  如果当初的秉性无私是真的,那么,现在的道德滑坡,只能是假象,全国人民乔装打扮,参加一场假面舞会,夜未央,而席未散。

  如果,今天的人欲横流真实不虚,则当年人们的君子作风绝非发自内心的道德要求,根本就出自现实的功利性考量。是为了自保,为了得到各种好处,为了向上攀爬......

  禁欲反常,纵欲反常,由禁欲走到纵欲,太正常。

  完全没有私心不可思议,完全丧失公德心,同样不可思议,由虚假的无私滑向彻底的自私,顺理成章。

  本来,是要谈岳不群其人的,结果跑野马胡说偌多。因为我想到了一位网友的话"我们每个人都痛恨岳不群,然而,每个人又无一不岳不群"。

  很难听,然而,必须承认:这是真的。

  二

  小说中的东方不败'挥刀自宫',徐克在影片《东方不败》则对东方教主整个做了变性手术,惹得金庸老大不高兴,后来徐克还想拍金庸的作品,金庸就不肯再卖给版权了。

  电影对小说改变最大的,还不是东方变性,而是对华山派弟子的刻画。在徐克那里,'退出江湖'不是令狐冲和盈盈私人化的企图,反倒成了华山派几乎所有弟子的共同心声。

  一个浩大门派,浩浩荡荡集体'隐居'如春游,这本身就够滑稽了。况且,岳不群门下冒出一个令狐冲,风清扬已是莫名惊诧,一个伪君子居然教育培养出一大批'真隐士',尤其令人莫名其土地庙,这一点,徐克未必无觉,因此,岳掌门在电影中彻底隐身......

  华山派众弟子在小说中面目很模糊,最起码没有恒山派一众老幼尼姑生动,他们的集体表现,倒是深堪玩味。在小说开场,他们谈论'大师兄'何等亲切,神采飞扬,一旦令狐冲见疑见嫌于师尊,立见冷眼冷落。他们集体坚信大师兄是窃贼?冷落他是出于义愤、一份不可遏止的正义感?想来绝非如此,说穿了,十几年的交情,不及师父的眼色紧要,一群势利之徒!

  因为令狐冲的天性极强韧,岳不群对他的教育彻底失败,除此之外,岳老师的教育几乎完满无缺,'君子剑'的流水线培养出了一整批的'小君子剑'或称'君子小剑'......

  具真性情的还有陆大有、梁发二人,死翘翘了。华山门下,猿鹤遁形,唯见沙虫。梁发抗暴而死,华山弟子马上听闻了到洛阳、福建旅游的特大利好消息,令狐冲"眼见众师弟、师妹个个笑逐颜开,将梁发惨死一事丢到了九霄云外,更是不愉"

  在华山,令狐冲度过童年,'旧国旧乡,望之畅然,而况于闻闻见见',对旧游之地,令狐冲至情至性,岂能忘情?他此后念念重回玉女峰,是恋旧,是怀乡,但并不表示他在华山20年只有喜悦。

  华山二十年,他是畅意的,也是孤独的;陆大有一死,孤独感更切。

  他固然敬爱师父,潜意识中,他的天性却一直在把他与岳不群拉开距离。通过风清扬,令狐冲找回了迷失在'君子剑'阴影下的自己,他的真我,风清扬是令狐冲武学上的博士后导师,更是他的精神导师:"和风清扬相处十余日,虽然听他所谈论指教的只是剑法,但于他议论风范,不但钦仰敬佩,更是觉得亲近之极,说不出的投机。风清扬是高了他两辈的太师叔,可是令狐冲内心,却隐隐然有一股平辈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比之恩师岳不群,似乎反而亲切得多"。

  师父假到何种程度,徒弟就真到何种程度,这可能吗?至少在现代,存在相似案例。至真出于至伪,令狐冲出岳不群门下,如同梁任公出康有为门下。

  梁启超也搞政治玩权术,但他的政治天赋明显不足,晚年乃归栖学林,而胡适先生目之为'天真',实具知人之明。至于梁启超的老师康长素,比岳不群气魄尤大,岳试图打造的还只区区一'君子'品牌,康有为则以'南海圣人'自期,他冀图达到的是孔子那种'素王'地位('长素'之号,即此意也),总之,岳不群与康有为,牌坊一个比一个堂皇,如今拨开历史的阴霾,康有为的伪君子面目已是昭然可揭,此人生平,无事不伪:学术上《新学伪经考》等文剽窃廖平论点;政治上伪造光绪衣带诏、造作戊戌假史;经济上四处招摇骗钱......

  岳不群的原型当然不是康有为,令狐冲的原型也不是梁启超,不过,这两对假师真徒,确有微妙的相似处。

  我是坚信金庸在《笑傲。后记》中"本书没有历史背景,这表示,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的自我宣示,而论者偏要将《笑傲》的时代背景设定在朱明一朝,也是可以理解的。

  明代的理学,最为昌达,道学家中,也有少数正心诚意、身体力行如海瑞者,然而多数皆为假道学,岳不群这样的伪君子数不胜数。他们高唱入云的道德高调绝不曾带来整个社会的道德提升,而是向下无底线的沉沦,《金瓶梅》一书是现实主义的杰作,背景假定在宋,却是明朝社会状貌的传神写真。因此,我谓:"禁欲反常,纵欲反常,由禁欲走到纵欲,太正常"。

  在虚假的道德追求的同时或稍后,明代也出现了大批以求真为尚的真名士,如李贽、徐文长、唐寅、袁中郎等等,皆是也。在社会心理上,他们代表了对伪道学的逆反、反动,因此,我谓:"至真出于至伪",非指一二师徒的特例。

  李贽眼中的道学家"皆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展转反复,以欺世获利。" "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覆儒学,行若狗彘然也",岳不群又何尝非是?他是武学家,也是道学家。

  李卓吾对所谓'大公无私'期期以为不可:"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即无心矣。",而令狐冲也对风清扬坦率承认:"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这一回答令老风大喜过望,称许"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他们都是李卓吾的同志。

  令狐冲'赤子之心'未泯,而岳不群早失'童心'。"夫童心者,真心也;若

  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李贽《童心说》)"

  三

  有人认为任我行毕竟曾失手被囚,修为有限。相对而言,作为政治家岳不群更为成功。此尤属皮相之见。

  金庸塑造岳不群这一伪君子形象其实是玩了个花样,他是从自幼被岳不群收养的令狐冲的视角来描写的。真相一日显露,读者无不惊叹:此人真是深藏不露,人心着实难测!

  实则,自始至终,岳不群的伪装骗得过谁人?

  任我行上当了吗?没有!

  向问天被骗了吗?不曾!

  方证相信了吗?笑话!

  冲虚是无知少年吗?也许罢!

  '真小人'余沧海看不破岳的'伪君子'本性?可能吗?

  莫大先生大智若愚,他对岳不群从无微词,难得糊涂啊!

  一个人,在政治舞台上一本正经地进行'假面演出',而他主要的政治盟友和政治对手却早已看透他的本相,这人是不是有几分尴尬可笑?

  这就是岳不群!

  鲁迅先生教导我们说:"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又云:"人性岂真能如道家所说的那样恬淡;欲得的却多。既然不敢径取,就只好用阴谋和手段。"

  少室山上,任我行与岳不群口齿交锋数回合,岳不群全线溃退。在权谋、心计、武功、手段、辩才各方面两人根本不能并论。

  任我行不佩服左冷禅:'武功了得,心计也深。。。。。想合并五岳剑派,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种种阴谋诡计,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这一点上,岳不群与左冷禅如出一辙,相信任我行所不佩服的3.5人中应该不缺岳不群的名额。

  向问天对令狐冲放言:"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天动地,天下皆知"。任我行与向问天心灵相通:惊天动地地骗人,问心无愧地做恶,堂堂正正地争霸。任我行传东方不败《葵花宝典》,当时未发挥作用,以致失手被囚。但《葵花》既得,东方不败自宫、宠信杨莲亭、屠戮功臣、众叛亲离......都是顺流而下顺理成章之事。任我行的复位要感谢向问天、令狐冲,最该感谢的还是他自己当年的深谋远虑。暂时失势,但仍给自己留下翻身的本钱。

  什么叫'雄才大略'?这才是!

  中国3000年政治史上,最终创业垂统的,只能是任我行这种'打天下的光棍',岳不群型政客也有实力爬升到高位,'一统江湖'?还轮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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