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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向问天卸妆

 
 

金 庸 江 湖 文 丛

刘 国 重 论 金 文 集


给向问天卸妆

  

刘国重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首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的名诗,唐代即已被编为琴歌,今日我们聆赏的多为琴曲。此诗此曲,二者皆出于天籁,又似浑然一体,分割不开。

  《约翰。克里斯多夫》被称为"江河小说",因为它具有如莱茵河一样的浩瀚汪洋。在我的意念里,《笑傲江湖》是一部"音乐小说",作为小说的《笑傲江湖》讲述的本来就是"笑傲江湖之曲"的故事。不仅如此,从书中文字的兔起鹄落/情节的跳跃变幻/令狐情绪的悲喜起伏,我听到了(!),飘渺而流动的琴声。

  《笑傲江湖》亦书亦曲,是不世奇书,乃天籁之音。浑然一体,分割不开。

  如是我闻《笑傲》之曲,如登高酹酒,宠辱偕忘,心中无限喜悦。不过乐曲的21章《被囚》却长久地困扰我,至此,音乐失去了一贯的流畅华彩,变得滞涩,就像《琵琶行》的"水泉冷涩弦凝结,凝结不通声暂歇"。

  最初的困惑是:令狐冲被囚两月,此时向问天在做什么?为何不早些来救而任由令狐冲在黑牢中苦受煎熬?

  后来书中情节我越看越明白,心中只有更加困惑:江南四友被任我行啸声震昏,梅庄已无人可以阻止他脱困,他能走,令狐冲为何不能?任我行/向问天为何不带令狐冲一起离开?这种做法当然是任我行的意思,但如果向问天坚持与义弟共进退,任我行感念向左使救驾之功并且以后夺回教主权位仍需倚靠他的协助,断不会反对到底的。

  任/向逃出生天,鸢飞鱼跃;令狐困处地牢,与地狱一墙之隔。

  谁为此者?"天王老子"向问天!

  怎么可能呢?结拜兄弟/生死交情,向问天会自行脱险而将契弟弃如敝屣/置之不顾?

  为什么会这样?总有些事情搞错了!

  


  有两种可能的解释:

  (一)金庸为了吸引读者同时刺激《明报》销路,虽知不妥,但仍是刻意制造悬念,扭曲了人物性格,让向问天在书中做了他最不可能做的事。----文学的商业性真真害人不浅。

  (二)金庸所要描写的,本来就是这样一类政治动物:为了教派利益,为了最高领袖不惜牺牲一切,甚至不惜出卖自己唯一的朋友和兄弟。

  但向问天应该不是这种人。

  向问天是轩昂磊落、突兀峥嵘的大英雄好汉子,决不会做这种龌龊不堪的丑事。

  向问天是高蹈豪迈、义气干云的奇男子、伟丈夫,断不是出卖朋友的小人。

  他不是这种人啊!

  


  他是的。

  


  《笑傲江湖》的写作并连载于《明报》是在1967年,后来金庸又多次修改。我们今日所见与初稿不尽相同。本人僻居海陬,初版亦未尝寓目。只能从一些评论文章中搜寻线索,揭开谜团。幸运的是,我(自认为)找到了。

  温瑞安《论笑傲江湖》:"新版本中金庸已把许多向问天的精彩豪迈之处删去,旧版向问天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而作第一次逃亡,正如令狐冲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一样,是何等的血性义烈/肝胆相照 !。。。。。。我与倪匡都认为这一段是在千万不能删的,删掉此节会削弱向问天这个人物的完整性"。鄙见与温/倪二人正相反:这一段是千万不能不删的,不删才会"削弱向问天这一人物形象的完整性"。

  试想如向问天此前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逃亡,又怎会将对己有救命之恩更有金兰之契的令狐冲弃置黑牢自己飘然远引?为何厚彼而薄此?为何亲疏不分?为何如此不知感恩?这又是哪门子的"血性义烈/肝胆相照"?!

  


  "为少年逃亡"与"置义弟于险境"两件事的性质截然相反,不应出于同一个人的手笔。金庸若"仍旧贯",不做删改,那是无心之失,是笔误。而金庸显然已发现这一矛盾,并有所改动。事实上他有两种选择:(一)保留"为少年逃亡"情节而对"赚令狐入狱"一节做大的调整,不仅不会损害而且会进一步深化向问天"血性义烈/精彩豪迈"的人物形象,以金庸的才气,做这样的调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困难。(二)保留"置兄弟于险境"的情节而删除"为少年逃亡"故事(金庸正是这样处理的),那么,向问天这一形象就不(仅)是一个快意恩仇/磊落真率的草莽英雄,而是一个韬略纵横/深不可测的大政治家。

  


  金庸在《笑傲江湖。后记》中写道:"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冲虚/定闲/莫大/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

  向问天在虚构的《笑傲》的政治世界里的作为与重要性仅次于任/东方/岳/左四人(少林/武当掌门在此处反排在任/东方/岳/左/林/向六人之后,我想是因为这二人的武功/地位是相对稳定的,是要维护安定团结局面的,是常量,而六人的武功地位则在变动不居之中,并且有强烈的企图心要改变现状,是变量,需要给以更大的关注)。而在日月神教内部,东方不败亲口对他说:"向兄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东方不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

  几乎是奇迹:二十多年,历四任教主,向问天一直掌握日月神教大权,地位几乎从未动摇。任我行掌教时,东方不败任光明左使,向问天为光明右使,是神教的第三把手。东方既篡位,向问天更上层楼,任光明左使,仅在东方一人之下,而在教众万人之上。(向问天后来被追杀,也是他主动与东方决裂逃出黑木崖,并非东方不败有意对他不利)。他助任我行复位后,所得宠信之专,只有更甚。盈盈对权力斗争既深感厌恶,继承教主大位之后,当然事事倚赖"向叔叔",最后她与令狐冲偕隐,更将教主之位让给了向问天。。。。。。

  向问天并无"文成武德泽被苍生"的野心,他甘于当教内的二或三把手(后来他接盈盈教主位,那是意外,并非向问天处心积虑谋得)。但他成功的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无论谁担任教主,都离不开向问天的辅佐,向问天使自己对每一位教主都成为不可或缺,离开他,所有的大领袖都只有一个下场:坍台/翻船。

  这样一个人,如果我们仅以"血性义烈/精彩豪迈"的草莽英豪视之,未免太小觑了他。尤其在东方不败将篡未篡之时,向问天的举措更是可圈可点。作为属下,他既已对任教主进尽忠言,未获采纳,任我行反疑他对东方不败有忌刻之心,向问天于是高飞远引,跳出政治漩涡,以全身远祸。这绝非一时负气之举(这一层级的政治人物,以负气为做或不做某事的藉口则可,真要因小不忍而偾事,那不仅是笑话,简直就是犯罪),真正体现了政治上的大智慧/大气魄/大决断。当年晋国公子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

  东方不败囚禁了任我行自己登上教主之位,此后向问天的作为,除了他由光明右使升为左使外,书中着墨不多。现在我将根据书中提供的线索,揆情度理,作一尽可能接近真实的猜测:东方不败召集教众,告知"任我行在外逝世,遗命要他接任教主"(1096页),但事情过于突兀,教中传言四起,人心浮动,大局杌陧不安,东方不败一方面对盈盈极尽优容礼遇,"这也是东方不败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爱护尊重。自然再也无人怀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夺来的"(1097页),但这并不足以让东方不败坐稳教主之位,他还必须获得教中实力派的表态支持,神教第三号人物投荒在外的向问天就成为他首先要争取拉拢的目标,向问天虽洞悉其奸,然而任教主既生死不知,自己对个人权位亦无意完全舍弃,他也怕长此扰攘下去,日月神教百年基业不保,终于决定重回黑木崖,东方不败设宴欢迎,席间向问天郑重表态支持拥护东方不败为神教新的领导核心,甚至出面证明任我行让东方不败继任教主的遗命存在。。。。。。

  东方不败其人,有一样好处:他非常念旧情,富人情味(对童百熊是别一问题,以后细说)。但作为政治家,这又是他致命的弱点。对他威胁最大的三个人是任我行/盈盈/向问天,东方不败居然在十二年里面,一直延宕不决,未曾断然处置,实在是妇人之仁。他号称"不败"而终于身败名裂者,败因正在于此。

  任我行于向问天绝不会犯此类低级错误,在他们看来,所有人(包括令狐冲)都是可资利用的对象,所有东西(包括友情)尽是用作利益交换的筹码。

  


  '象峨嵋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角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天动地天下皆知",向问天言出必践,当真设计出一个无懈可击接近完美的骗局,救出任我行。,承他青眼有加,所骗的主要对象,甚至并不是江南四友,正是令狐冲。他利用契弟救任我行并不为过,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任我行脱困之后,任/向仍不放弃令狐冲残存的利用价值,将他扮成任我行模样弃置黑牢以免打草惊蛇,他们就可从容进行自己伟大的复辟事业了。"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来何等轻松自在/轻描淡写,孰料"兄弟"在黑牢所呆何止几天,而是两个多月。两阅月中,生死间不容发,被江南四友发现真相必死,练《吸星大法》走火入魔必死,若非令狐冲天性豁达,不自戕亦会陷入疯狂。此时他一心信赖的大哥做什么呢?正在为圣教主的兴复伟业东征西讨,又何尝把这所谓义弟的生死哀乐放在心上?

  令狐冲被义兄欺骗,被他最好的朋友出卖。他将为任/向二公的伟大事业献出生命而于真相一无所知。他之陷于死到临头的境地,不过是出于对向问天人格的尊重信托以及对友情的天真理解。向问天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给任我行争取两个月时间 。

  令狐冲被出卖了,被他的把兄所出卖,却只卖得两个小钱,

  


  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出自向问天的要求。此前他假装被暗器所伤,命在垂危,令狐冲"纵身过去,挡在他身前",又不肯独自逃生,甘愿与之共生死,向问天由是感激,执意要与令狐冲结拜。其中也不乏他日要利用此人救出任我行而预作感情投资的用心。更有意思的是:令狐冲差一点就作了盈盈的"干叔叔",后来任我行也要与令狐冲结拜。想来任/向二人挑选洁白对象的标准是(一)自己瞧得起看得上的(二)能力强可为自己助一臂之力去火中取栗的。

  后来的蒋中正颇得此真传,拿着金兰契,到处是兄弟,最后鲜有不凶终隙末的,冯玉祥/张学良/李宗仁等等皆是也!

  对于蒋介石或向问天这样的大政治家,所有人包括兄弟都是可资利用的对象,一切东西包括友情尽是用作利益交换的筹码。

  


  令狐冲可以独自逃生时,甘愿与向问天同船共命慷慨赴死,向问天在可以做到兄弟俩平安时将令狐冲独自置于危地/死地。令狐冲在脱险当日即回身来救可能被囚的向问天,向问天在外逍遥了两个多月才想起黑牢中还关着一个令狐贤弟。。。。。

  二人人格之高下,判若云泥。

  向问天之所为,恰似"郦生之卖友",令狐冲之行事,真正做到了"友如郦生而待之如鲍叔'(陈寅恪评王国维语)。

  


  此文前九节写完后先行贴出,因打字太慢,后半部延宕至今日。闲来即拜读网友留言与批评,感触颇深。多人对任我行/向问天为争取时间将令狐冲置于危地死地的大手笔视为理所当然并为之击节赞叹不已,令我恐惧。

  换个角度看,此文甚至并非要贬低向问天。只怪自己幼稚,起初我一直把他看作一个简单的重友情讲信义的英雄豪杰,后来憬悟:此人实为深藏不露/腹内大有乾坤的杰出的权术大师,也怪自己心理素质太差/政治修养太低,竟然会产生深深的幻灭感,没有出息!

  任我行这样利用令狐冲我倒也还能理解,谁都知道此人是天生的大政治家,为了获得权力可以不顾一切,为了保住权柄甚至对自己女儿也要加意防范。我所不能理解接受的是:向问天居然不顾契弟死活,同意任教主的举措,而且视作当然毫无愧疚。他也早已被权力所异化,冲决人性/人伦底线,竟至出卖兄弟。

  尤其令我吃惊并深感恐惧的是:任/向的英雄行径颇得现代人认同,中国潜在的权谋大家正不知凡几。有网友 语重心长地哼哼教导我:

  楼主啊

  任我行带令狐出去,然后被东方追杀?

  任要夺回教主之位,自然要偷偷进行。

  

  又有网友教示:"政治就是政治,其实画皮不画皮的很难说,有时候为了成大事,一些小对小错,着实难说地紧"。

  这位朋友不弃下愚,惠然转贴雄文一篇教化愚顽,我恭读再四,确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效:"五岳的统一是至高的大义名分,在此前提下,区区正当性的问题是不值得考虑的。这大概就是左冷禅的想法吧。政治家是不能有道德洁癖的,就五岳统一的千年大计而言,必要的牺牲是难免的。"。其实,金庸在《笑傲。后记》中也说过类似的话:"政治上大多数时期中是坏人当权"。不过相形之下,金庸局促辕下,格局未免太小,胸中仍未祛除价值判断("坏人")的魔障,并且丧心病狂地借令狐冲之选择归隐对这种污浊政治发泄不满。此文作者则器局远大,登高望远,洋洋一派纯以学术论学术的政治(学)家的大师风范,既能深入体会左盟主之伟大思想,又与左盟主两心相通,遥相呼应: "政治家是不能有道德洁癖的"!

  窃以为:遨游于千年酱缸的蛆虫的首领绝对"不能有道德洁癖",若我华胄要过人的生活,则逼使政治家具备道德洁癖不能不成为唯一选择。

  政治人物的道德水准并非天然低于或高于我辈草民,然而权力所拥有的造福与肇祸的力量既同等巨大,最不坏的因应之道是:对权力进行有效的监督与制衡,防止因政客的道德错失引发国族的浩劫。

  尼克松/金丸信/克林顿/"请随便"先生又何尝具备道德洁癖 ?稍有错失,竟招举国攻讦,或鞠躬致歉,或含泪下野,或锒铛入狱。前几年德国中央银行行长率家人入住高级酒店,一晚竟虚耗公帑达八千元(!)人民币之巨,不数日遭报纸揭露,又不数日灰溜溜从德国政坛消失,临走时甚至不曾留下只言片语训诲雅利安乱民:"政治家是不能有道德洁癖的"! 布什总统演讲时也只能自我解嘲:"人类数百年内最伟大的发明,不是。。。。,而是将统治者关入铁笼,此刻我正是站在铁笼内对诸君讲话"。

  金庸与二月河同样洞悉权力运作的黑幕。二月河颇有嗜痂之癖,对之把玩不已/艳羡不置。金庸虽有摇摆,大关节上总算还把握得住。在《袁崇焕评传》中他概括孙文思想:"必须由见识高明/才能卓越/品格高尚的人来管理国家大事。一旦有才干的人因身居高位而受了权力的腐化,变成专横独断,欺压人民时,人民立刻就须撤换他"。

  查先生并指出:"袁崇焕和崇祯的悲剧,明末中国亿万人民的悲剧,不会发生于一个具有真正民主制度的国家中。把决定千千万万人民生死祸福的大权交在一个人手里,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中一切灾难的基本根源。。。。。那是历史条件的限制,是中国人的不幸 ".

  更可悲的是: 年轮久已驶入21世纪,仍有偌多国人对古代中国那种厚黑政治情难自已/津津乐道。自己连权力大门的门环尚未摸到(恐怕也永远摸不到),嚣嚣然以谋略家自视,放言傥论,此恐非华夏之福。

  无论作何营生,经商从政,人伦底线终须谨守,否则必将沦为"一场烂污"。

  金庸宗兄穆旦(查良铮)先生有一首诗,说的虽是通胀,但用于此一思想现象应无不妥:

  我们的敌人已不再可怕,

  他们的残酷我们看得清,

  我们以充血的心沉着地等待,

  你的淫贱却把它弄昏。

  长期的诱惑:意志已混乱,

  你借此倾覆了社会的公平,

  凡是敌人的敌人你一一谋害,

  你的私生子却得到太容易的成功。

  无主的命案,未曾提防的

  叛变,最远的乡村都卷进,

  我们的英雄还击而不见对手,

  他们受辱而死:却由于你的阴影。

  在你的光彩下,正义只显得可怜,

  你是一面蛛网,居中的只有蛆虫,

  如果我们要活,他们必需死去,

  天气晴朗,你的统治 先得肃清!

  
十一


  这真是一个与时俱进的年代,我是老派人,每天听着罗大佑"时代时代/跑得太快/赶不及时间"和崔健"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的老歌发呆。看过前面那位网友的留言,我才晓得原来出卖朋友如今已被划入"小对小错"范畴。另有网友为我详解:"其实关两个月的黑狱倒不是什么大事,迟早是来救的,四友就算发现,立马杀令狐的可能性也极小,向也不知道床上刻着凶险的秘籍,另外作者也小看了令狐冲的承受能力,老向对这个把弟还是有这个信心的,步步是刀的江湖,比黑狱安全到那里去?任我行那么多年都待下来了。不要以常人之心论非常之人嘛"。

  我所接受的封建文化的糟粕观念与此截然不同,他们说:兄弟如手足;为朋友可以殒身/破家;就算朋友处于万全之地,仍会担心他的安危;若有凶险自己一身当之,绝不陷友人于险地----令狐冲对向问天即是如此。绝对不会想:此事友人死亡的概率仅为13.76%,不妨一试!把他扔在地牢仅两月,多好的磨练意志的机会会啊!不意弹指之间,人们对友道与义气的认识竟有偌大进步,自己固步自封,只有徒呼奈何!

  3位网友不约而同地谥我为"楼猪",开初我以为只是玩笑话,这几天揽镜自照,真是越看越象,于是惶惶不可终日,深以自己的心理问题为忧。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保守落后的非仅我一人,金庸本人似乎也与我同病。

  下面文字全部自《韦小宝这小家伙》中摘录,看看金庸是如何认识友情与义气的:

  士大夫懂的道德很多,做的很少。江湖人物信奉的道德极少,但只要信奉通常不敢违反。江湖唯一重视的道德是义气,"义气"两字,从春秋战国以来,任何在社会上做事的人没有一个敢忽视。

  武侠小说又称侠义小说......."义"是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往往具有牺牲自己的含义。中国人向来喜欢小说中重视义气的人物。在正史上,关羽的品格,才能与诸葛亮相差极远,然而在民间,关羽是到处受人膜拜的"正神","大帝",诸葛亮中是智慧的象征,中国人认为,义气比智慧重要得多。《水浒》中武松,李逵,鲁智深等人既粗暴,又残忍,破坏一切规范,那不要紧,他们讲义气,所以是英雄。许多评论家常常表示不明白,宋江不文不武,猥琐小吏,为什么众家英雄敬之服之,推之为领袖。 

  其实理由很简单,宋江讲义气。

  在民间的观念中,"无法无天"可以忍受,甚至于,"无法无天",是蔑视权威与规律,往往有一些英雄好汉的含义。甚至于,"无赖无耻"的人也有朋友,只要他讲义气。但"无情无义"绝对没有,被摒绝于社会之外。,"情义"是最重要的社会规律,"无情无义"的人是最大的坏人。

  传统的中国人不太重视原则,而十分重视情义。

  "义气"在中国人道德观念中非常重要。不忠于皇帝朝廷,造反起义,那是可以的,因为中国人的反叛性很强。打僧谤佛,咒道骂尼,那是可以的,因为中国人不太重视宗教。偷窥,抢劫,谋杀,通奸,残暴等等罪行,中国民间对之憎厌的程度,一般不及外国社会中之强烈。但不孝父母绝对不可以,出卖朋友也绝对不可以。

  西汉吕后当政时,诸吕想篡夺刘氏的权位,陈平与周勃谋平诸吕之乱。那时吕禄掌握兵权,他的好朋友郦寄骗他出游而解除兵权,终于尽诛诸吕。诛灭诸吕是天下人心大快的事,犹如今日的扑灭"四人帮",但当时大多数人竟然责备郦寄出卖朋友(《汉书》:"天下以郦寄为卖友。")这种责备显然并不公平,将朋友交情放在"政治大义"之上。不过"朋友决不可出卖"的观念,在中国人心中确是根深蒂固,牢不可拔。

  在风波险恶的江湖上,义气是至高无上的道德要求

  孟子哲学的根本思想是"义"。那是一切行动以"合理"为目标,合理是对得住自己,也对得住别人。对得住自己很容易,要旨在于不能对不起别人,尤其不能对不起朋友。

  
十二


  金庸《韦小宝这小家伙》并无提及天王老子一字,却似乎全是针对此人的卖友行径而发。武侠小说又叫侠义小说。所谓侠士,如做不到郭靖/胡斐的行侠仗义,至少也应该像郦寄那样虽不仗义但行侠,或者像韦小宝/田伯光那样虽不行侠但是仗义。侠与义两者,天王老子向问天有什么呢?出卖挚友,实数不义之至。而你翻烂了《笑傲江湖》,又能找到此人的哪怕一件侠行呢?

  《韦》文中金庸又提及鹿鼎公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在最初写作的几个月中,甚至韦小宝是什么性格也没有定型,他是慢慢、慢慢地自己成长的。  在我的经验中,每部小说的主要人物在初写时都只是一个简单的、模糊的影子,故事渐渐开展,人物也渐渐明朗起来"。

  向问天这一形象的塑造应该也经过了类似过程,当初金庸写下他为一个不知名的少年逃亡的故事,那时金庸心中的向问天未必不是一个豪气干云/侠肝义胆的江湖武夫,但随着创作的深入,金庸笔下的向问天变得复杂起来,不知金庸从哪里获得的灵感,向问天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江湖豪客,金庸试图通过这一脚色来归纳/刻画中国所特有的政治家典型:表面温情脉脉,内心崇尚铁血;似乎义薄云天,实则刻薄无情;为了政治目的一切皆可变卖,需要心硬时绝对不手软。。。。。。

  此类政治人物在中国并不少见,古代的周公旦、诸葛亮、张居正多少都有这种特质,但用小说人物形象把它总结出来,金庸确为第一人。

  
十三


  《笑傲江湖》中两大"伪人",一为向问天,一为岳不群。岳掌门的虚伪瞒不过明眼人的,他的伪君子面目任/向/方证/冲虚都早已看破。相形之下,向问天更加深藏不露,不可测度,也就更加可怕。

  令狐冲何幸?令狐冲又何辜?他和这两大伪人缘分正是不浅:一个是他的恩师,一个是他的义兄。

  令狐冲宅心仁厚,对于师/友的作为,总是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绝不苛刻求全。观其对岳不群始终如一的礼敬可以想见其余。

  岳不群才是杀害定闲/定逸的凶手,这一点并非令狐冲自悟,而是无意间得诸仪和/仪清的对谈:"这些道理也不难明,只是他说甚么也不回疑心到师父身上,或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这念头的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直到此刻听到仪和/仪清的话,这才无可规避"(1441页)。

  想来他对向问天的心态也是如此。以他的冰雪聪明/才情悟性,又身历其事,苦受煎熬,对义兄的用心岂能完全懵然无觉,但"一碰到这念头的边缘,心思立即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此后向问天也无机会再次出卖他,缺乏连续不断的刺激,所以不曾象对岳不群那样一朝梦醒,恍然大悟。但在潜意识里必有察觉。被人利用出卖的滋味似乎并不好受,何况他与向问天金兰结拜/死生交情,向问天居然对己如此刻薄寡情,怎能不让他灰心绝望/抱恨终天?

  令狐冲之拒盟日月教,固然是由于反感任我行的之专横跋扈/魔教教众之鱼龙混杂,更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出于对向问天临难卖友一事的失落与恐惧。

  "令狐冲指着雪地上的十余具尸首,说道:日月神教众尽是这些人,晚辈虽然不肖,却也羞与为伍"!(1115页)。

  其时向问天肃立于旁,听闻此语,真的一无所感?真的以为令狐冲剑芒所指仅是这班宵小之辈与自己毫无干涉?真的不曾心虚脸红?

  
十四


  

  向问天出卖令狐冲是为谁呢 ?

  任我行!

  至少他对任我行还是讲义气的了。

  向之对任,感情极为复杂微妙,可以说是愚忠,可以说是崇拜,可以说是以妾妇之道事之。

  但决不是义气。

  任我行是他的教主,是他的神,是卡里斯玛。

  向问天以'天王老子'自居,正自有俾睨俗世/君临万象的气概,唯独在任我行前俯首下心,如奉日月,其灵魂被任我行的宏大气魄与人格魅力完全征服。

  他是为任教主而生的,也可以随时去为任教主而死,去出卖自己最好的朋友和兄弟。

  向问天的人格既不独立,亦不完备。对任我行,他有太多的依附性与从属性。

  且看向问天在少林寺观任我行与做冷禅之战的神态:"脸色却是忽喜忽忧,一时惊疑,一时惋惜,一时攒眉怒目,一时咬牙切齿,倒似比他亲自决战犹为要紧"。--一副忠心护主,'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的忠臣嘴脸。只是不知在令狐冲身陷囚牢的两个多月,向问天的面目表情为何如?

  他对令狐冲解释何以把他放在黑牢又这么晚才来相救:"兄弟,教主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这绝非向问天有意强词夺理,饰词狡辩,而是他的真实想法。他认为这样做本来就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

  在向问天心中念中,任教主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令狐冲的事再大(人生大事莫过生死)也是小事。世间一切都必须为任教主让路/牺牲。任教主是日月神教的太阳,是整个宇宙的中心。

  
十五


  令狐冲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拒绝了任我行拉他入盟的提议,任我行至为不喜。此时向问天置酒相送,算是稍稍保全了一点为友之道。接着老头子/祖千秋/计无施等人也来敬酒,似有'跪着造反'的意味,大干任我行之忌。于是向问天编了一套说辞,把向令狐冲敬酒解释作'出于圣教主事先嘱咐':

  "向问天追随任我行多年,深知他的为人,自己一时激于义气,向令狐冲敬酒,此事定为他所不喜,自己倒还罢了,其余众人也跟着敬酒,势不免有杀身之祸,当即编了一番言语出来,以全他颜面。也盼凭着这几句话,能救得老头子等诸人的性命。这么一说,众人敬酒之事非但于任我行的威严一无所损,反而更显得高瞻远瞩/料事如神"。(1551页)

  金庸的这段文字,大具春秋笔法,皮里阳秋。向问天的做法,首要目的仍是维护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令其'威严一无所损',救老头子等人,是次要的。('以全他颜面,也盼。。。。')。

  向问天敢于向令狐冲敬酒,固然'激于义气',也无非恃宠而骄,不过令任我行略为不高兴,别无损失。却又马上弥缝补过,对领袖何其忠悃,心思又何等的周密细致。

  而'老头子只是日月神教管辖的一名江湖散人,和向问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令狐冲今日不肯入教,公然得罪任我行,老头子这样一个小脚色居然敢来向他敬酒,只怕转眼间便有杀身之祸。他重义轻生,自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1550页)',两相对照,我们才明白什么是'江湖间最可宝贵的义气'。

  
十六


  向问天实为日月神教中的'开明派'与'改革派',他对本教弊端,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也亟思改良。他曾劝说令狐冲加盟神教:"兄弟,其实事在人为,魔教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教江湖上的豪杰之士扬眉吐气?",说得入情入理,恺切透彻。令狐冲当时也深受教育,连连称是。但到了向问天助任我行夺回教权后,他又做了哪些'清除''整顿'工作,日月神教较前又有何进益?只怕向问天口中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比谁都响亮,调理不服任教主调度的豪杰之士比谁都残忍。

  且看'天王老子向问天的丑态:

  "向问天右手高举,划了个圆圈,数千人一齐轨道,齐声说道'江湖后进参见神教文成武德泽被藏省圣教主!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此时的向问天象个什么东西?--象宗教礼拜仪式中的祭司,象巫婆神汉!

  历史上历代暴君都有一个似乎开明仁义的辅臣,每一位任我行都有自己的向问天,没有任我行的残暴为背景,向问天们的开明仁德无从体现,而失去向问天们的尽心辅佐,任我行之流的独夫民贼亦难任意妄为,得志于天下。

  二者相互伴生,狼狈为奸。

  宽容点,向问天可说是逢君之恶,说难听些,则无异于助纣为虐!

  
十七


  现代中国正不乏向问天类型人物,往远处说,例如吴稚晖先生。

  要论吴老头子,其天性何等的桀骜不驯,识见何其通脱超迈,处世何其高蹈脱俗,立身又何等的谨严纯正!如此人物,居然以南京国民政府的'刘姥姥'自视,不惜降志辱身,为蒋中正效犬马之劳。27年屠戮GCD人,最早为蒋提出'清党'建议的,就是吴稚晖与蔡元培先生。

  蒋为对付两广叛乱,派吴稚晖为说客,劝李济深入京'共商国是'。于是吴老头子以自己的人格资历/身家性命作担保,陪李济深回到南京,蒋立即囚李济深于汤山。

  李济深之人品与令狐冲不能并论,但吴稚晖的赚李入京与向问天的置令狐于险境,其实质并无差异,皆于友道有亏/有愧。

  汪精卫投敌,吴稚晖先生乃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八字考语评之。对他自己(以及向问天),亦不妨一问:卿本佳人,奈何作婢?!--如此英豪,何以丧失独立人格?为何自甘为人婢仆?奈何以妾妇之道事人?

  向问天的名字极佳,既有李太白'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的天真,又有苏东坡'把酒问青天'的闲逸,更不乏谭复生'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豪迈。然而推本溯源,必本于屈原之〈天问〉。向问天与屈原,余皆不论,其愚忠似之,其以妾妇之道事君又似之。

  
十八


  向问天相当满足自己的二或三把手的地位,绝无争作伟大领袖的企图心。任我行掌教,他一腔忠悃,进尽忠言;东方不败篡位,他虽心怀不满,却无'彼可取而代也'之念,而是冒死救出任我行并助其复辟,仍自居于大祭司与首辅的地位;任我行拉令狐冲入盟,指定为接班人/新领导核心,他从旁劝说,语出至诚,毫无怨怼;盈盈继位,他的忠诚亦无改于其父在日。

  向问天天生不适合担当'一把手',自己也无此野心。她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在'圣教主'英明领带导下,虎视鹰扬/纵横四海的日子。后来因缘际会,他当了教主,骤然从任我行的巨大身影下给闪了出来。再没有任教主的耳提面命/谆谆训诲,教主的大位,我想他坐的并不开心。

  
十九


  《笑傲江湖》中我反感三个半人: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向问天。

  相对于任我行,向问天算半个,因为他没有完备独立的人格。

  东方不败与岳不群相继以革命的大无畏精神'挥刀自宫',按理此二人才应以半人视之。

  然则何以彼全而向半呢?

  原因无它:盖向问天的刻薄寡义/妾妇自居令我厌憎,但他洒脱浑放/顾盼生风,仍是令人心折。后者可爱,而前者可哀。

  旨哉前哲之言: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

  
廿


  茨威格撰写《一个政治家的肖像---富歇传》,目的不限于缕述富歇一生的进退行止,更在于揭破此人所代表的那一类'幕后政治家'的可恶可耻/可怖可畏。

  茨威格期望此书'能对政治家类型学做出贡献',他的目的实现了。而我认为金庸凭藉自己创造的向问天形象对'政治家类型学'之贡献应当不低于茨威格。加上岳不群/任我行等形象,其成就更为可观。

  '这样一类人,他们表面是一回事,内心其实十分深邃,他们的行事如果由着他们自己,往往深不可测,日后才能被人看破'。这是茨威格引述的巴尔扎克对富歇的论断,用在向问天身上,也无不妥。

  让我们再次领略茨威格的睿智与恐惧:"拿破仑在百年前曾经说过'政治已成为现代的毒瘤',如果确实如此,那么我们为了自卫,就得设法去看清隐藏在这一力量后面的人的尊容,从而参透他们藉以得势的危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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